金阁寺

About

第一章

不必说,口吃在我和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障碍。

如此,不难想象,这样的少年拥有着截然相反的权力意志。我尤其喜欢历史中关于暴君的记 载。如果我是惜字如金的暴君,即使口吃,臣子们必定也整日战战兢兢看我脸色行事。

不被人理解是我唯一的骄傲,所以我不会试图让人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和考量。可以被大家看 到的东西,给不了我任何的宿命感。孤独一点一点增长,就像一头长膘的猪。

我惦记有为子的身体并不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从有空就惦记,到渐渐形成固定习惯。就像 思念逐渐凝固成形,有为子身体白皙有弹性,在黑暗中逐渐凝固成一块散发气息的肉体。我 想象着触碰那块肉时发热的指尖…

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石头。意志和欲望也变成了石头。外界再次确然存在于我的周 围,与我的内在毫无关联。

当天晚上,有为子的妈妈就来叔叔家告状。平日里温和的叔叔狠狠训斥了我。我便开始诅咒 有为子,希望她死掉。几个月后,这个诅咒成真。从此,我对诅咒的力量深信不疑。

如果美已经在那里存在,那么我这个存在,便是被美疏远的东西。

少年时期的我,根本想不到美其实是适度的事物,无关大小。

毕竟,我同时处在两个世界。即便是如此年轻的我,也能感受到丑陋生硬的额头下,战争联 结起父亲负责的死的世界和年轻人们的生的世界。

我的青春期总笼着一层薄暮。我害怕漆黑的影子世界,但是白昼般明亮的生活,同样不适合 我。

我怀疑金阁伪装成别的东西掩盖了原本的美。出于自我保护,美对人的眼睛说了谎。

父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出身相同,面相却已大不一样。父亲因为患病衰弱,一脸困顿,肤色 惨白;道诠住持看起来很像桃色的御果子。

夜行的鸟儿鸣叫着从苇原岛背面飞过。我感受着肩上父亲嶙峋的手的重量。我瞥了肩膀一眼, 在月光下,父亲的手变成了白骨。

回安冈后,即使是让我如此失望的金阁,它的美也在心中随着时间一点点复苏,不知何时竟 变成比见之前还美的金阁。我甚至说不出究竟哪里美。只能说,曾经被梦想孕育的东西,一 旦经过了现实的修正,反而可以刺激梦想的壮大。 我也已经不再用金阁来评价目光所及的 风景事物。金阁渐渐变成了确定的、坚固的、实实在在的存在。一根一根的柱子、华头窗、 屋檐、顶部的凤凰等,都清清楚楚,历历在目,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细腻的细节和复杂 的全貌互相对应,就像忆起乐曲的一小段便可以想起整个曲子,不管我摘取金阁哪一部分, 金阁的全貌都跃然眼前。

第二章

再没有什么比死者面庞更直白地让人明白,所谓物质离我们多么遥远,其存在方式又多么让 我们不可企及。

再也不会像在俗世学校里那样因为是寺院的孩子被奚落,因为在这里的全都是同类……我跟大 家唯一不一样的是口吃,以及有些丑。

战乱和动荡、大量的尸体和无数的血滋养了金阁的美,这倒也不奇怪。

住在舞鹤的时候,我认为金阁就在京都的角落,永远存在;现在我人在这里,金阁却只在我 看到它的时候才存在,夜里在本堂昏昏欲睡之时,我总觉得金阁已消失不见。

鹤川对待人类情感,就像喜欢制作昆虫标本的少年一样,自己房间里精致的小抽屉全都分类 严谨,井井有条,偶尔拿出把玩一番,别有一番趣味。

事情清清楚楚。我的情感也存在类似口吃的障碍。情感的表达总是晚了一步。

我总是能撞见这样的表情。无论是袒露重大秘密的时候,还是诉说关于美的感动,甚至试图 与人推心置腹的时候,横在我眼前的,总是这样的表情。

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一直坚信,如果无视我的口吃,就等于抹杀我的存在。

这么美丽的东西,很快就要变成灰烬了啊。这么一来,想象中的金阁和现实中的金阁,就像 透过透明绢纸临摹的画,与原画叠在一起完全重合,局部一点一点呼应,屋顶对屋顶,跨到 池水上的漱清对漱清,潮音洞的栏杆对栏杆,究竟顶的华头窗对华头窗。金阁很快就不再是 静止的建筑,而是幻化成现象界[7] “无常”的象征。如此,现实的金阁也变得不输想象,美 丽了起来。

能将我吞噬的大火也可以将金阁吞噬。这想法令我沉醉。命运安排了同样的灾祸、同样的不 吉之火,这意味着我在的世界与金阁处于相同次元。我的肉体脆弱丑陋,同样地,金阁虽坚 硬,身体却是易燃的碳化物。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像亡命盗贼不惜吞下价值连城的宝石销 毁证据一样,把金阁藏进我的肉里、我的器官里,逃之夭夭。

我对人类漠不关心。不论是父亲的死还是母亲的贫穷,都几乎丝毫没有动摇过我的内心。我 只是憧憬着有一台从天而降的大型压榨机,把灾难、大崩溃、惨绝人寰的悲剧、人类和物质、 丑物和美物,不加区分统统碾碎。

第三章

为什么肠子露出来就会显得悲惨?为什么看到人体内部就觉得惊悚以致必须蒙住眼睛?为什 么流出来的血可以给人带来冲击?为什么人类的内脏如此丑陋?……这些跟光滑年轻肌肤的美 丽,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吧?

听说老师的嗜好是玩女人。每次想象老师玩乐的场景都会觉得好笑,同时伴有些许不适。女 人被桃色点心一样的人抱在怀里时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觉得这桃色的柔软肉体一直蔓延到 天涯海角,宛如置身于肉体墓穴中呢?

偶尔梦遗。梦中真的什么色情影像都没有,只是被一只黑狗追着在黑暗的街道上跑,黑狗的 嘴巴像火焰一样红,绑在它脖子上的铃铛正在急促地鸣响,我随着铃响越来越兴奋,铃声达 到极限的瞬间,我也随之射精。

他伸出大手抓起我的领口把我提起来。不过,发出命令的声音依然充满温情和亲切。 “踩她。 踩上去。”

第四章

说来奇怪。当时完全没觉得邪恶的行为,也就是踩了女人的行为,随着时间在记忆中越来越 闪耀。倒不是因为知道这导致了女人流产。这个行为像淘金沙一样在我的记忆里沉淀,渐渐 露出夺目的光辉。

残疾人和美女都厌倦了被人看,也受够了被当成观赏物,所以会紧追着看回去。

青春如我(我真的很自然地使用着这个词)的身上,发生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寺院一个 施主家的女儿,出了名的好看,娇生惯养,在神户女子学校上学。突然有一天,她向我表白 了。一时间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亏了身体的不幸,我洞察人的心理活动还比较有一套,所以并没有简单把她爱的动机归纳 为扭曲的同情。我也深深地知晓女人不可能只是出于同情才爱我。

我的回答也很坚决。不怕你笑,我面向她,说的是“我不爱你“。

我无法解释这种不合理。事实上,我的欲望逐渐上涨,但我并不觉得是欲望将我和她绑在了 一起。

神奇的是,我越是对她说不爱,她就在认为自己爱我的深渊里坠落得越深。终于有一天晚上, 她要为我献上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美到发光。可惜,我却完全不能勃起。 这种天大的失 败反而把一切问题都轻易解决了。也算终于向她证明了我“不爱”。于是她离开了我。

人们通常认为,不照镜子便看不到自己。而残疾是一直杵在眼前的镜子。这面镜子一天二十 四小时照着我的全身。

不安不存在,立足点不存在,我开启了独创的生存哲学。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这样的问题 让人不安,甚至自杀。我就没有这样的困扰。内翻足就是我活着的条件,也是理由、目的和 理想……就是活着本身。只是存在着,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说起来,活着的不安,不就是从 认为自己没有充分活着的奢侈不满中滋生出来的吗?

之前因为触碰到美丽的脚导致不能勃起,我便曲解了欲望。之所以说曲解,是因为我突然发 现,在这丑陋的祭拜仪式进行时,下身昂然挺立。

老寡妇皱巴巴的脸跟美、跟神圣完全扯不上关系。这种丑陋和衰老却不断给毫无憧憬的我提 供确信。谁敢说,不管多么不怀希望的梦中,美女的脸也不会变成老太婆的脸。我的内翻足、 这张脸……是了,目睹真相才让我亢奋。

第五章

他的内翻足和他的女人像两颗星星一样各自独立于现实世界,没有交集;他自己却在想象的 世界里实现了埋藏很深的欲望。

柏木在我面前暗示和即刻表演的人生,活着和毁灭没什么区别。它既不自然,又缺少像金阁 那种结构上的美感,倒是更像一种痛苦的痉挛。

“优雅只存在于想象力中?”我饶有兴致地接过话茬,“那你说的实相,优雅的实相是什么呢?”

优雅、文化、人类琢磨的美,这些东西的实相全都是寸草不生的无机物。龙安寺(位于京都 市右京区的临济宗妙心寺派的寺院,创建于一四五〇年,以枯山水闻名)说白了也不过是一 堆石头。哲学是石头,艺术也是石头。人类类似有机的关心,说来惭愧,只有政治。人类实 在是自我亵渎的生物。”

“美景即地狱。”柏木再次开口道。

花期一过,樱花之于这片土地,就像逝去的美人的名字,偶尔被提起。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尖尖的旁若无人的声音。大小姐扬起脖子向周围看了一圈,突然跪在凉 亭的石头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她用脸颊摩擦着小腿,最终吻了下去。

…此时,好像是错觉,我感到阳光从阴云间倾洒下来。寂静的公园全景构造图开始扭曲,我 们身处的澄明画面、松林、河川的光亮、远处的群山、白色岩石、散布在各处的杜鹃花……由 这些事物构建起来的画面,每个角落都开始出现小小的龟裂纹。

然后,柏木用双手捧起大小姐的头发。被抓住头发的大小姐,露出忠诚的狗一样的表情,抬 头微笑着看着柏木。

胸口一阵闷堵,胃也沉重起来。不是因为喝酒。一到关键时刻,欲望便加码,以抽象的结构 脱离我的肉体,骑到我的肩膀上。就像漆黑的、笨重的、铁质的工厂机器一样。

初中时就划伤前辈短剑刀鞘的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毫无资格应对人生光明面。但柏木是 第一个告诉我可以从黑暗抄捷径抵达人生的朋友。这乍一看是冲向破灭,实际富含意外的算 计,可以将卑劣原地转化为勇气,将人们认为的不道德再次转化为纯粹的能量,称之为炼金 术也不为过。即便如此,这也是人生。这样的人生可以前进、捕获、推移、丧失。虽不算典 型的人生,亦具备典型人生的所有功能。如果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所有的人生都被赋予 “无目的”的前提,那么这种人生与其他常见的人生并无二致。

终于,我把手滑向姑娘的衣摆。 这时,金阁出现了。 忧郁纤细的建筑,无比威严。周身遍布斑驳的金箔,像是奢华建筑的残骸。以为很近,实际 很远;感到亲切,同时感到距离不可跨越。是那个一直以澄澈之姿浮现的金阁。 它横在我和我理想的人生之间,刚开始像微型画一样小,随后越变越大,就像隐喻了能将全 世界包围的金阁的等比例模型一样,它包围着我所处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填充着每一寸空间。 它像轰鸣的音乐侵占着全世界,仅凭音乐就让全世界充满意义。我以为偶尔屹立在我之外、 故意疏远我的金阁,如今完完全全将我裹紧,在它的内部给我留了一个位置。

父亲逝世都没流出来的眼泪在我脸上肆虐。不知什么原因,鹤川的死比起父亲更让我感觉到 紧迫。这样的我曾经因为认识了柏木而跟鹤川有些疏远,直到失去才明白,鹤川一死,我跟 明亮的白昼世界唯一的一丝联系也断了。我是为自己失去的白昼而哭,为失去的光亮而哭, 为失去的夏天而哭。

就像血统纯粹的动物不容易活,鹤川只由生命最纯粹的部分组成,缺少对死亡的防备。

我给母亲写信,直白地写上“在我出人头地之前别来看我。

我,孤身一人,绝对意义上的金阁正包围着我。可以说我完完全全属于金阁,也可以说金阁 完完全全属于我。或者此时已经产生一种难得的平衡,也许这种状态是“我即金阁,金阁即 我”。

第六章

美是熟练,即使是有着丑陋内翻足的柏木也可以吹出无比清澈美妙的音色,我只要练熟了一 定也可以。

美之无益,美从身体穿过不留任何痕迹,美绝对不改变任何东西……柏木只爱这个。如果我能 认为美是这样,人生该变得多么轻松。

美这种东西,嗯,用什么来比喻呢,就像虫牙。虫牙可以用舌头舔到,触到,会疼,疼就是 它在主张自己的存在。

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如同白月光一样遥远的乳房,已经被柏木玩弄过了;当时被华美振袖和 服包裹的双腿,也已经被柏木的内翻足沾染过了。可以肯定,她已经被柏木,起码被柏木的 描述,玷污了。

因为如此痛苦的经历,终于在我眼前绽放美丽的结局。美的贫瘠,美的无感,全都投射在乳 房上,让它呈现在我眼前的同时,逐渐藏身于自身原理。就像玫瑰藏身于玫瑰原理之中。

第七章

我的人生经历里常有一种巧合,就像投射在镜面地板上不断向下延伸的影像,即使是新认识 的事物,脚下也清清楚楚投射着过去事物的影子。就这样被不断的相似引导着,不知不觉, 一步步踏向走廊深处,踏向深不见底的那方。我们并不是突然撞上叫命运的东西。我们像即 将被处以死刑的人,看到平常路过的电线杆或者十字路口,都会误以为是绞刑架,而且对这 种幻觉感觉熟悉。

金阁总是出现在我和女人之间,我和人生之间。每当我试图抓住,便立刻化为灰尘,希望也 化作一片沙漠。

……我重新用回自己的眼睛。蜜蜂和夏菊只不过符合渺茫生物界“配对”的规律。蜜蜂的飞翔和 花朵的摇晃,跟吹过去的风没有本质差别。这个冰冷静默的世界里,万物无差别,那种绽放 魅惑的形态也已死绝。菊花并不是因为那样的形态,而是因为我们漠然称它为“菊”,才按照 约定美丽。我不是蜜蜂,所以不会被菊花诱惑;我不是菊花,所以蜜蜂也不会慕名前来。所 有的形态和生的流动之间再无亲昵。世界被钉死在相对性中,只有时间向前奔跑。

老师肯定也很痛苦。”我心想,“一定经过了很辛苦的深思熟虑,才想出了这样的方式。现在 老师一定很讨厌我了。

我这个人本质上缺乏冲动,只是喜欢模仿冲动罢了。

……重要的事物往往跟琐碎的事物息息相关,就像今天报纸上说的欧洲政治事件,跟眼前的旧 木屐,冥冥中一定有斩不断的关联。

“你还记得《哈姆雷特》戏剧里雷欧提斯的父亲给了他儿子什么忠告吗?‘不要问别人借钱, 也不要借钱给别人。借钱出去不仅收不回来,还会丧失朋友’那句。”

金阁不是无能。绝对不是。不过金阁是所有无能的根源。” “像是你的观点!”。

我想起跟柏木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说的话,那句“人们是突然变凶残的,比如在这个风和 日丽的午后,坐在修剪整齐的草地上,无所事事望着透过树叶漏在地上的阳光。杀意往往产 生在这样的一瞬间”。

我被这念头包围着。这个念头是这样的。 “必须把金阁烧掉。”

第八章

金阁和人类的对比越发鲜明,一方面是人类徒有脆弱之姿,却幻想着永生;倒是有永生之态 的金阁,展示着不坏之身的美,传来可毁灭的气息。

要是把金阁烧了……金阁烧毁之后,这些人的世界就完全变了,生活里的金科玉律即将颠覆, 列车时刻表将会大乱,这些人的法律也会全部失效…

就跟人一样。不管在哪里都能召唤别的火,而且即刻传达。

老师已经动了驱逐我的念头。我必须赶紧采取行动。

能颠覆这个世界的只有认知…认知,就是将生的难以忍受,原原本本转化为人类的武器.. 别的就只剩下发疯或者死亡了…美应该被认知保护着沉睡…认知是人类的大海,认知是人 类的原野,是人类普遍的存在形态…你喜欢的美的东西,只不过是人类精神层面委托给认 知的剩余部分的幻象…这些东西原本不存在…赋予这些幻象如此强力、如此无限的现实性 的,还是认知…跟认知结了婚,能生出什么东西来呢?还是能生出来的,生出脆弱的、像 泡影一样的、让人无从下手的东西,也就是世人称为艺术的东西。

第九章

即使老师把钱交给我,我也比老师更清楚他这种信赖行为的虚伪。

我必须找到一种办法,一种能够立刻激怒老师,把他气到当场将我赶出寺院的方法。

虽说我的确是为了生才计划烧掉金阁,但我正在做的事情倒像是为死做准备。就像决心自杀 的处男临死前会去柳巷一样,我要去的也是柳巷。

我的确认为,在很久之前,我曾在某处见过无比壮丽的晚霞。从此,见到的所有晚霞,都多 少有些逊色。莫非这是我的原罪吗?

麻里子带着跟昨天一样的微笑迎接了我。虽然是一样的微笑,却完全找不见“昨天”留下的任 何痕迹。对我的亲热也像见到街角偶遇的人一般,可能是因为她的肉体就一直在街角。

要我说,麻里子只相信按自己的思路发生的事情,甚至都不会去考虑世界是不是会按自己想 的那样崩溃。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无能,于是发明了这种办法,在沉默中撕开我的心,唤起我的同 情,最后引诱我下跪。这是多么讽刺的训诫!

第十章

漱清像是从这建筑里飞出的鸟儿,展开双翼,向着池面,向着所有现世的东西逃走。

我摸到了另一个口袋里的烟。我抽了一根。就像有些人一结束工作就要抽根烟,我想,要活 下去。

Links to this 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