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

#book/literature

作者

[[王朔 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杜梅是在一个最销魂、最柔情蜜意的时刻之后提出这一申请的,这就使她的申请具有一种顺理成章的逻辑性并充满发自内心的真诚。

新婚之夜,杜梅反复纠缠问我一个问题:她是不是我心目中从小就想要的那个人?

那天我一去就注意到了吴林栋带来的那个姑娘,她像蒸馏水一样清洁,那身果绿的短裤背心使人看上去十分凉爽充满朝气。

这一响过去是一片死寂,我期待着活泼的溅水声,甚至在幻觉中也极为逼真地听到豁喇喇的泼溅声,然而侧耳谛听时,这一切又都消逝了。

我们站在街上,潘佑军眼角瞟着站在不远处商店屋檐下的杜梅小声对我说。 “她站在阴处时脸上的线条很柔和,一旦太阳照到她脸上——有没有一种刀出鞘的感觉?”

我们从来不谈吴林栋,就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但我自己躺在床上睡不着时,我却更多地想吴林栋。我想象不出他是怎么和杜梅相处的。

人人都认为我和杜梅是情人,可我从第一次接吻后连手都没碰过她。 我为自己道德上的进化感到高兴。

我一边看着她说话同时非常想低头再次吻她,不知为什么总鼓不起勇气,那贯穿了今天一晚上一路的亲密无间的气氛忽然消失了、稀薄了、变味儿了。

我并不是出于感动才导致后来和她结婚。毕竟感动只是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而大部分时刻却是在理智地权衡。 💬 结婚就像是爱情名义上的保护伞,虽然并不具备真正的保护作用,但是有名义就已经足够了,我们何尝又不是在追求各种各样的名义。人类习惯了相信虚构的故事,虚构的情敌,虚构的出轨情节,同样我们也相信虚构的爱情和其他虚构的信念。

我想我还是对她发生了感情。算不算爱情我不敢说,起码可以说她使我珍惜,如同我对自己的尊严、权利或者健康一样。

其实我心绪也有些浩渺,没什么获得感,却好像被剥夺了什么。但我就不使性子,还和她开玩笑,既然已经拴在了一起。

她看我一眼,慢悠悠地说:“你是不是觉得没意思了?”

“不不不,你,就是最好的!” 我以为她会笑,但没有,她只是仰起脸瞅我: “我能相信你的话吗?”

她为再见我父母改口叫“爸爸”、“妈妈”愁了好几天

我亲眼看见她为了和我妈说件事,耐心地在一边等了半天,直到我妈转过身看见她,她才张口说那件事。

“杜梅,过来。”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求你了!我已经是你老婆了,别逮不着似的。” 💬 永失我爱 中有一段一模一样的对话。

我们聊过去,在我们俩相逢前各自认识的人,遇到的悲喜忧愤,从不想未来,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在此之前,我们能活到与对方相识都是侥幸。疾病、车祸以及种种意外始终威胁、伴随着我们,还有那些危险的人们。

杜梅坚决表示不要孩子,激进得像个低年级的大学生。

“万一你死在我前头呢?” “那我就先毒死你,然后自己再死。” 💬 这样的话题大概谁都会有遇到过吧,无论谁先死对留下来的人都是一种折磨,不如一起入土为安。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

送走贾玲她们,回到屋杜梅望着我意味深长地笑: “特恋恋不舍是吗?” 💬 王朔笔下的女主都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还是说天下的女人都这样?这么喜欢自己吃醋?虚构的也算。

她撂下书,埋头钻进我被窝,喃喃地说:“就不许你觉得她好。”

杜梅真有股黏乎劲儿,那些天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猴在我身上,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紧紧地抓牢我。

“你那叫找啊?兜了一圈,连十分钟都没有就回去了。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真气,回来一看你,居然睡着了,亏你睡得着!”她说着又来了气,眼泪又流了下来。 💬 没有彼此信任的感情就像是蒲公英一样,一粒粒种子在偶然的机遇下落在了空壳上,表面上看似丰满,实则弱不经风,即便是空穴来的风也会吹落种子,留下的是最不待见,也最真实的心。

那些天说过的肉麻话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最著名的佞臣一生说得都多,妓女听见都要脸红。

每次大闹之后都是加倍地温存和柔情似水,如同大灾之后必要开仓放粮一样

我曾经试图弄清她发作的周期和间歇规律。有聪明人讲过这和女人的月经周期有关系。还有人认为和潮汐、太阳黑子活动有关。据我观察和记录,也不是十拿九稳、万无一失。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每次单独外出回来,必要寻衅滋事,当天不闹,隔天也要发作。 💬 比电子的运动还不稳定。

我看着她,嘴皮动了动,话没说出来人先笑了:“你怎么那么注重形式?” “我就是注重形式,你说!” 💬 形式追随功能,或者说,形式就是功能。

聊了一上午,聊得全办公室的人又妒又恨,醋劲十足,造成了一个印象:似乎敢在外边混的人都混出了头,而这些人过去都不在我等话下。接着便是发牢骚,怨分配不公,怨法制不健全,叹老实人吃亏。 💬 不幸的人大概也都有相同的理由吧。

“噢,没事就不能安静躺会儿了?心情寂寞,思绪惆怅,感时伤怀,小资产阶级情调浓郁——不行吗?”

“人家有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有什么事全藏在心里。要不说你老奸巨滑呢,一天到晚不知都在琢磨什么,阴得跟糖尿病人似的,哪天我叫你卖了还不知道呢。

实际上我最激烈的思想活动没有告诉杜梅。那种令我齿冷令我感到受到严重伤害的感觉一直带到我们上床睡觉,甚至做爱也没有使我忘掉它。

我活着、所做一切的目的就是要把那些曾经小觑过我的人逐一踩到脚下!

从骨子里我是个严肃的人传统的人,可事实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我严肃地对待。

“对,是想离婚。”我的态度也坚决起来,“老这么下去对谁都不好,你也怪受罪的。房子家具我都不要,一切都归你。” “不,我不同意。”她掀被赤脚下地,趿着拖鞋似要去干什么,又不知干什么,愣在书柜旁。

“再别闹了咱们。”杜梅偎在我怀里低声说,“再这么闹下去,我真害怕。”

我们都想使自己的生活变得有一些情调。我甚至陪她去听音乐会,我们像多数人一样盲目地认为西洋音乐是高雅的东西。

实际上我们已不在听了,仅仅是在一种宜人的气氛中遐想,犹如躺在波涛上。眼前的华丽景象可以使我们貌似受到吸引借以摆脱无端忧郁的困窘。

“总要有所表示,否则怎么才能让人知道?”在这点上,她一向执拗,“不说,不做,我怎么知道你爱我?”

“我宁肯被一个人甜言蜜语哄骗一时,也不愿一个人沉默一辈子哪怕他心里爱得最深。”

我从来没在她的梦中出现过。

就像童话中两个贪心的人挖地下的财宝,结果挖出一个人的骸骨,虽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种了树,栽了花,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么。看见树,看见花,想的却是地下的那具骸骨。

我对他絮叨我的感情,这感情就像一封地址不详的信,屡投屡误,无论是挂号还是专递,最后总是又退回发信人的手中。

这烟对身体有害是谁都知道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抽?皆因一口成瘾。除非你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说戒也就戒了。” 💬 爱情如同烟瘾一般,发作起来拼死拼活也要吸上一口,哪怕吸完就去 ICU。经济学中假设的理性人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我们都是盲目的,不只是爱情,近乎对一切虚无缥缈的事物都抱有一种盲目乐观的态度。正如同小米的宣传语一样「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大概就是对我们盲目追求的最佳描述了。

所有家具、器皿都赤裸裸摆在原处,露出原有的质地、纹路、擦痕和污垢,旧了,粗糙了,狰狞了。

“好玩。”她说,上床铺开被子拉到肩膀上躺下去。“就想看你难受。”

“不知道,不知是怎么回事。别人说什么哪怕冷嘲热讽我都不生气,就对你,我不能容忍你对我一点不好。”

和你在一起,老实说,我精神上感到压抑。

反正狗不咬你这条腿也白长在你身上,百年之后仍要变成一根白骨。创伤都在肉上,而肉总要烂的,与其活生生腐烂,不如喂狗。

“你干吗?”我顿时全醒了,挣身欲起,这时才发现我的手脚都被她用晾衣绳捆住了。我奋力挣扎,她上前一把按住我,将菜刀横在我脖子上。

一种悲愤油然而起,我停止了哭泣,心像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阵阵紧缩。我冷眼睥睨厄运,已不再委屈,自怨自艾。我感到坚定,情感凝固犹如重创之后的厚厚血痂,我将悍然拒绝——对一切!

我一头撞破了窗户上的玻璃,满面鲜血 我想我有权利对别人粗暴一些了。

我自己说吧。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我父亲的事,因为他犯了罪,是个犯人,一直关在监狱里。他把我妈妈杀了,用绳子勒死的,他想和他的一个学生结婚。

你说咱们那算爱情吗?我指咱们好的那一段。” “得算吧。”我还是那么说,“不过如此。”

她迟疑地看我一眼,旋即眉开眼笑:“那我就觉得够本儿了。” “过把瘾就死是吗?” “过把瘾就死!”

她暧昧地瞟我一眼,脸上浮起一丝坏笑:“真希望我那一刀砍下去,不砍死,光让你残废。”

身后是黑压压的田野和苍郁如墨的一排排树冠,她在这黑白分明的边缘轻盈如烟地掠过。像是波涛掀起的一朵浪花,失去控制地向前急急奔去,只待在空中或撞上什么坚硬的东西顷刻粉碎,化为乌有,方才心甘。

脸色惨白,浑身一身一身出汗,很快就湿透了枕巾、床单。我摸她的手,像冰块一样扎手。

她目光柔和,眸子像罩了一层纱蒙绰约。她像猫一样慵倦无声地坐起来,看见我,微微一笑,接着纳闷地问:“我们怎么在这儿?这是谁家?” “噢,这是潘佑军家。我们是不是打麻将打太晚了?他和他爱人呢? “你都不记得了?”

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抚摸我脸上的血道子,引起一阵阵刺痛。 我一下把她搂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哭了起来。我发现我还是爱她,那么爱她,这一发现令我心碎。

这情感的力量击垮了我,摧毁了我,使我彻底崩溃了。我不要柔情,不要暖意,我只要一种锋利的、飞快的、重的东西把我切碎,剁成肉酱,让我痛入骨髓!

Links to this note